論美貌-內篇/即興判斷

美貌是一種表情。

別的表情等待反應，例如悲哀等待憐憫，威嚴等待攝服，滑稽等待嬉笑。美貌無為，無目的，使人沒有特定的反應義務的罣念，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，其實是被感動。

其實美貌這個表情的意思，就是愛。

這個意思既蘊藉又坦率地隨時呈現出來。

擁有美貌的人並沒有這個意思，而美貌是這個意思。

當美貌者摒拒別人的愛時，其美貌卻仍是這個意思：愛──所以美貌者難於摒拒別人的愛。往往遭殃。

用美貌這個先驗的基本表情，再變化為別的表情，特別容易奏效（所以演員總是以美貌者佳。日常生活中，也是美貌者儘佔優勢），那變化出來的別的表情，既是涵義清晰，又反而強化美貌。可見這個基本表情的功能之大、先驗性之肯定。美貌者的各種後天的自為表情，何以如此容易感動人？因為啟始已被先驗的基本表情感動，繼之是程度的急遽增深，或角度的順利轉變。

美貌的人睡著了，後天的表情全停止，而美貌是不睡的，美貌不需要休息；倒是由於撤除附加的表情，純然祇剩美貌這一種表情，就尤其感動人。

人老去，美貌衰敗，就是這種表情終於疲憊了。老人化裝、整容，是「強迫」堅持不疲憊，有時反顯得疲憊不堪。老人睡著，見得更老，因為別的附加的表情率爾褪淨，祇剩下衰敗的美貌這一種慘象，光榮銷歇，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，羅馬夕照供人憑弔，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。

以上是我最喜歡的中國人作家－木心的文章之一（擷自“即興判斷”一書）。中文書中大概只有他的書我會慢慢看，細細咀嚼。你很難歸類這位作家，他是那種老一輩的文人，散文，短篇，詩，畫，樣樣都搬得上枱面的文人。但他從不自許作家之流。寫作是他的愛好，不是職業。在文革期間，他被囚禁起來，事後他從不說苦，只是感謝他還可以寫。他就像有些很會唱歌卻一直不紅的歌星，但他也從沒想過要紅，要書大賣。他就是那樣地坦蕩無為。

木心的書，有些並不易讀，因為他會旁徵博引中西經典，如果你的文學資料庫不夠，會看不懂。但有些（像上面這篇）則是很淺顯，卻又耐人尋味。我有幸從十幾二十年前就收藏了大部份他的書（繁體書，台灣的出版社出的），雖然他的作品不多；說有幸是因為現在都絕版了，簡體版的倒是還買得到（看得挺痛苦的就是了）。可見他是屬於小眾的，因為沒市場，台灣就沒出版社願意出版。他，根本無所謂。我，倒是替台灣的讀者可惜了，這真是一大遺珠啊！

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才能把他的藝術素養呈現出來，只能偶而在此分享他的文章。這篇“論美貌”還有‘外篇’，等我有較多時間再打上來囉！